第五卷 这个将毁灭那个
巴黎圣母院
第五卷 这个将毁灭那个
作者:维克多·雨果  |  字数:18435  |  更新时间:2022-01-17 12:35:45

  一圣马丁修道院住持①

  堂·克洛德的名声早已远扬。大约就在他不愿会见博热采邑公主的那个时候,有人慕名来访,这使他久久难以忘怀。

  那是某天夜晚。他做完晚课,刚回到圣母院隐修庭院他那间念经的小室。这间小室,只见一个角落里扔着几只小瓶子,里面装满某种甚是可疑的粉末,很像是炸药,也许舍此之外,丝毫没有什么奇怪和神秘之处。墙上固然有些文字,零零落落,但纯粹都是些名家的至理格言或虔诚箴句。这个副主教刚在一盏有着三个灯嘴的铜灯的亮光下坐了下来,面对着一只堆满手稿的大柜子。他把手肘搁在摊开的奥诺里乌斯·德·奥顿的著作《论命定与自由意志》②上面,沉思默想,随手翻弄一本刚拿来的对开印刷品——小室里唯一的出版物。正当他沉思默想时,忽然有人敲门。“何人?”这个饱学之士大声问道,那语气犹如一条饿狗在啃骨头受了打扰而叫起来那么动听。室外应道:“是您的朋友雅克·库瓦提埃。”他遂过去开门。

  ①②原文为拉丁文。

  果真是御医。此人年纪五十上下,脸上表情生硬死板,好在狡黠的目光挺有神。还有另个人陪着他。两人都身著深灰色的灰鼠皮裘,腰带紧束,裹得严严实实,头戴同样质料、同样颜色的帽子。他俩的手全被袖子遮盖着,脚被皮裘的下裾遮盖着,眼被帽子遮盖着。

  “上帝保佑,大人们!”副主教边说边让他们进来。“这样时刻能有贵客光临,真喜出望外。”他嘴里说得这样客气,眼里却露出不安和探询的目光,扫视着御医和他的同伴。

  “来拜访像堂·克洛德·弗罗洛·德·蒂尔夏普这样的泰斗,永远不会觉得太晚的。”库瓦提埃大夫应道,他那弗朗什—孔泰①的口音说起话来,每句都拉长音,俨如拖着尾巴的长袍那样显得庄严。

  于是,医生和副主教便寒暄起来了。按照当时的习俗,这是学者们交谈之前相互恭维的开场白,并不影响他们在亲亲热热气氛中彼此互相憎恨。话说回来,时至今日依然如此,随便哪个学者恭维起另个学者来,还不是口甜似蜜,肚里却是一坛毒汁。

  克洛德·弗罗洛主要恭维雅克·库瓦提埃这位医术高明的医生,在其令人羡慕的职业中,善于从每回给王上治病当中捞取许许多多尘世的好处,这一种类似炼金术的行当比寻求点金石更便当,更可靠。

  ①法国东部旧省名。

  “真的,库瓦提埃大夫先生,得知令侄即我尊敬的皮埃尔·维尔塞老爷当了主教,我不胜喜悦。难道他不是当了亚眠的主教吗?”

  “是的,副主教大人;这是上帝的恩典和仁慈。”

  “圣诞节那天,您率领审计院一帮子人,您可真神气;您知道吗,院长大人?”

  “是副院长,堂·克洛德。唉!只是副的而已。”

  “您那幢在拱门圣安德烈街的漂亮宅第,现在怎么样啦?那可真是一座卢浮宫呀!我挺喜欢那棵雕刻在门上的杏树,还带着的挺有趣的字眼:杏树居①。”

  “别提了!克洛德大师,这座房子整个营造费用很大,房子逐渐盖起来,我也日趋破产了。”

  “喔!您不是还有典狱和司法宫典吏的薪俸,还有领地上许许多多房屋、摊点、窝棚、店铺的年金吗?那可是挤不尽的一头好奶牛呀!”

  “我在普瓦锡的领地今年没进分文。”

  “但您在特里埃、圣雅默、莱伊圣日耳曼的过路税,一向进款丰厚。”

  “一百二十利弗尔,而且还不是巴黎币。”

  “您还担任国王进谏大夫的职务,这是固定的了吧。”

  “不错,克洛德教友,可是那块该死的博利尼领地,众说纷纭,其实好坏年头平均收入还不到六十金埃居哩。”

  ①“杏树居”与“库瓦提埃居”差不多谐音,一语双关。

  堂·克洛德频频对雅克·库瓦提埃的恭维话里,带着讥讽、刻薄和暗暗揶揄的腔调,脸上流露出忧郁而又冷酷的微笑,就像一个高人一等而又倒霉的人,为了一时开心,便拿一个庸俗之辈的殷实家私做耍取乐,而对方却全然没有发觉。

  “拿我的灵魂起誓,”克洛德终于握着雅克的手说道,“看见您福体这样康健,我真是喜悦。”

  “多谢,克洛德先生。”

  “对啦,”堂·克洛德突然喊道,“您那位金贵的病人玉体如何?”

  “他给医生的酬劳总是不足。”这位大夫应道,并瞟了他同伴一眼。

  “不见得吧,库瓦提埃伙伴?”雅克的同伴插嘴说。

  他说这句话,声调既表示惊讶又饱含责备,不由引起副主教对这位陌生人的注意。其实,自从这陌生人跨入这斗室的门槛那时起,他一刻也没有完全置之不理。他甚至有着千百种理由必须谨慎对待路易十一的这个神通广大的御医雅克·库瓦提埃,才会让这大夫这样带着生客来见他。因此,当他听到雅克·库瓦提埃说下面的话,脸色一点也不热情:

  “对啦,堂·克洛德,我带来一位教友,他仰慕大名前来拜会。”

  “先生也是学术界的?”副主教问道,锐利的目光直盯着雅克的这位同伴,发现这个生客双眉之下的目光并不亚于自己的那样炯炯有神和咄咄逼人。在微弱的灯光下只能约略判断,这是一个六十上下的老头①,中等身材,看上去病得不轻,精神衰颓。脸部侧面尽管轮廓十足市民化,但具有某种威严,隆突的弓眉下面眼珠闪闪发光,仿佛是从兽穴深处射出来的光芒;拉下来的帽沿一直遮住鼻子,但可以感觉到帽子下面转动着具有天才气质的宽轩的额头。

  他亲自回答副主教的问题。

  “尊敬的大师,”他声音低沉地说道,“您名闻遐迩,一直传到敝人耳边。我特地前来求教。在下只是外省一个可怜的乡绅,应先脱鞋才能走进学者们的家里。应当让您知道我的姓名,我是杜朗若伙伴。”

  “一个乡绅取这样的名字,真是稀奇!”副主教心里揣摩着。然而,他顿时觉得自己面对着某种强有力和严重的东西。

  凭借他的睿智,本能地忖度杜朗若伙伴皮帽下面脑袋里的智慧并不在自己之下。他打量着这张严肃的脸孔,原先雅克·库瓦提埃使他阴郁的脸上浮现的讪笑渐渐消失了,就好比薄暮的余晖渐渐消失在黑夜的天际。他重新在他那张高大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表情阴郁,默不作声,手肘又搁在桌上惯常的地方,手掌托着前额。沉思片刻之后,示意两位客人坐下,并向杜朗若伙伴发话。

  “先生,您来问我,不知是哪门学问?”

  “尊敬的长老,”杜朗若应道,“我有病,病得很重。听说您是阿斯克勒庇奥斯②再世,所以特来向您请教医学方面的问题。”

  ①这老头即路易十一,当时五十八岁。

  ②古希腊神话中的医神,相传为阿波罗之子。

   “医学!”副主教摇头说道。他看上去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杜朗若伙伴——既然这是您的名字——请转过头去。您看我的答案早已写在墙上了。”

  杜朗若伙伴转过头去,看见头顶上方的墙上刻写着这句话:“医学是梦之女。——让普利克①”

  雅克·库瓦提埃本来听到他同伴提的问题就有气,又听到堂·克洛德的回答更恼火了。他前身贴着杜朗若的耳朵说,声音很低,免得让副主教听到:“我早就告诉您,这是个疯子。可您非来看他不可!”

  “这是因为这疯子很可能说得有理,雅克大夫!”这伙伴用同样的声调应道,面带苦笑。

  “随您的便吧!”库瓦提埃冷淡地回了一句。然后转向副主教说道:“堂·克洛德,您的医道挺高明的,连伊波克拉泰斯②都难不倒您了,就好比榛子难不倒猴子一样。医学是梦!若是药物学家和医学大师们在这里,他们能不砸您石头才怪哩。这么说来,您否认--对血的作用,膏药对肉的作用!您否认这个专为医治被称为人类的永恒患者、由花草和矿物所组成的被称为世界的永恒药房罗!”

  ①公元前四世纪古希腊哲学家。

  ②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医学家。

  “我既不否认药房,也不否认患者,我否认的是医生。”堂·克洛德冷淡地说道。

  “听您这么说,痛风是体内的皮疹,伤口敷上一只烤鼠可以治伤,老血管适当注入新生的血液可以恢复青春,这些都是假的罗!二加二等于四,角弓反张后是前弓反张,这些也是假的了!”库瓦提埃火辣辣地说道。

  副主教不动声色地应道:“有些事我是另有看法的。”

  库瓦提埃一听,脸都气红了。

  “得啦,得啦,我的好库瓦提埃,别发火嘛!”杜朗若伙伴说道。“副主教大人是自己的人么。”

  库瓦提埃平静了下来,轻声嘀咕道:“说到底,这是个疯子!”

  “天啊,克洛德大师,您真叫我为难。”杜朗若伙伴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我是来向您求教两件事的:一件是关于我的健康,另一件是关于我的星相。”

  “先生,”副主教应道,“如果这就是您的来意,那大可不必气喘吁吁地拾级爬上我的楼梯啦。我不相信医学,也不相信星相学。”

  “真的!”那位伙伴说道。

  库瓦提埃强笑了一下,悄悄对杜朗若伙伴说道:

  “您现在可明白了吧,他是疯子。竟然不相信星相学!”

  “怎能想象每道星光竟是牵在每人头上的一根线!”堂·克洛德接着说。

  “那么您到底相信什么呢?”杜朗若伙伴叫了起来。

  副主教犹豫了一下子,随即脸上露出阴沉的笑容,仿佛是在否定自己的回答:

  “信上帝。”①

  “我们的主。”②

  杜朗若伙伴划了个十字,插上一句说。

  “阿门。”库瓦提埃说道。

  ①②原文为拉丁文。

  “尊敬的大师,”那位伙伴接着说,“看到您如此虔诚,我由衷地高兴。不过,您是赫赫有名的学者,难道您因此而一再相信学问吗?”

  “不是。”副主教答道,同时抓住杜朗若伙伴的胳膊,阴暗的眸子又闪过热烈的光芒。“不,我并不否认学问。我长久匍匐在地上爬行,指甲直插入土里,穿过地洞的无数曲径支路,并不是没有看到我面前远处,在阴暗长廊的尽头,有线亮光,有道火焰,有点什么东西,大概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中央实验室的反光,即患者和智者突然发现了上帝的那个实验室。”

  “说到底,您认为什么东西是真实和可信的呢?”杜朗若伙伴打断他的话问道。

  “炼金术。”

  库瓦提埃惊叫了起来:“当真!堂·克洛德,炼金术固然有其道理,但您为什么诅咒医学和星相学呢?”

  “你们的人学,纯属子虚!你们的天学,纯属子虚!”副主教威严地说道。

  “这未免对埃皮达夫罗斯和迦勒底①太放肆了。”医生冷笑着顶了一句。

  ①埃皮达夫罗斯为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城市,位于阿尔戈斯北部,有医神阿斯克庇奥斯的神殿。迦勒底在苏美尔西部地区,古帝国(或称新巴比伦帝国),以天文学、星相学著称。

  ②古希腊神话中的能工巧匠,长于建筑与雕塑。

   “请听我说,雅克大人,我说这话是诚心诚意的。我不是御医,王上并没有赏赐给我代达洛斯②花园来观测星座。——请别生气,听我说下去。——您从中得到了什么真理,我说的不是医学——因为那是太荒唐的玩艺儿——,而是星相学的什么真理?请告诉我,古希腊纵行上下倒序书写方式有何长处,齐罗弗数字和齐弗罗数字②又有什么新奇之处。”

  “难道您否认锁骨的交感力,否认通神术是从中产生的吗?”库瓦提埃说道。

  “错矣,雅克大人!您的那些方法没有一个是可以应验的。

  然而炼金术却有其种种的发现。诸如冰埋在地下一千年就变成水晶,铅是各种金属的鼻祖(黄金不是金属,黄金是光),您能否定这些结果吗?铅只需经过每期为二百年的四个周期,便相继从铅态变为红砷态,从红砷态变为锡态,再从锡态变为白银。难道这不是事实吗?然而,相信什么锁骨,什么满线③,什么星宿,这很滑稽可笑,就像大契丹的百姓相信黄鹂会化为鼹鼠,麦种会变成鲤鱼一般!”

  “我研究过炼金术,但我认为……”库瓦提埃叫道。

  ①齐罗弗和齐弗罗是犹太人对《旧约全书》传统解释的两个用语。齐罗弗从一到十的十个数位,形成质因所呈现的最先的万千世界。齐弗罗指犹太人对《旧约全书》所作的象征性解释的全部方法,是从希伯来语字母顺序的每个字母来做解释的。

  ②古希腊逐行倒序的书写方式是一行从右到左,另一行从左到右,逐行交替,有人称为牛耕式。这里书中指纵行上下倒序,可能指希伯来语字母顺序倒置的一种方法,即末了和开头的两个字母对换,末了和开头的第二个字母对换,依此逐字对换,希伯来语字母顺序便有顺序和逆序两种纵行,正与古希腊横向逐行倒序的方式相近。

  ③指每道星光系在某个人头上的命运线。

  副主教咄咄逼人,不容他说完,接着说道:“而我呀,我研究过医学、星相学和炼金术。瞧,真理就在这里(他边说边从柜子上拿起一只前面提到的装满粉末的瓶子),光明就在这里!伊波克拉代斯,那是梦幻;乌拉妮亚①,那也是梦幻;赫尔墨斯②,那是一种想象。黄金,那是太阳;造出金子来,那就是上帝。这才是独一无二的知识!不瞒您说,我探究过医学和星相学,都是虚无,虚无!人体,漆黑一团;星宿,漆黑一团!”

  话音一落,随又跌坐在椅子上,姿态威仪,如神附体。杜朗若伙伴静静地注视着他,库瓦提埃强作冷笑,微微耸肩,悄声一再念道:“不折不扣的疯子!”

  “不过,”杜朗若伙伴突然说道,“那奇妙的目标,您达到了没有?您造出金子了吗?”

  “要是我造出来了,法兰西国王就该叫克洛德,而不叫路易了!”副主教应道,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①九缪斯之一,司天文学。

  ②古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使者,亡灵的接引神,又被说成是炼金术之祖。

  杜朗若伙伴一听,皱起眉头来。

  “我说了什么来的?”堂·克洛德带着轻蔑的微笑接着说。

  “我假如能重建东罗马帝国,法兰西宝座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妙极了!”那个伙伴说。

  “噢!名符其实的可怜的疯子!”库瓦提埃喃喃说道。

  副主教继续往下说,看起来只在回答他自己头脑中的问题:

  “当然并非如此,我现在仍在爬行;我在地道里爬,石子擦破了我的脸和双膝。我只能隐隐约约地窥看,却不能注目静观!我不能读,只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

  “那么等您会读了,就能造出金子吗?”那个伙伴问道。

  “这有谁会怀疑呢?”副主教答道。

  “既然如此,圣母深知我现在迫切需要金钱,所以我很乐意学读您的书。尊敬的大师,请告诉我,您的科学会不会与圣母为敌,或者使她不悦呢?”伙伴问道。

  对这问题,堂·克洛德只是冷静而又傲慢地应道:“我是谁的副主教?”

  “这是实话,大师。那好吧!请教一教我,好吗?让我跟您一起拼读吧。”

  克洛德顿时活像撒母耳①,摆出一副俨若教皇的威严的姿态,①圣经传说中人物,以色列士师并先知。说道:

  “老人家,进行这样的旅行,要经历种种奥秘,需要漫长的岁月,这将超过您的有生之年。您的头发都花白了!人们走进地穴时满头乌发,而出来时却只能白发苍苍。单单科学本身,就会把人的脸孔弄得双颊深陷,容颜憔悴,气色干枯;科学并不需要老年人那布满皱纹的脸孔。不过,您若有心一定要在您这样的年纪学习此道,破译先哲们那令人生畏的文字,那就来找我好了,我将试试看。我不会叫您这可怜的老头去观看先哲赫罗多图斯①所叙述的金字塔墓室,或是巴比伦的摩天砖塔,或是印度埃克林加庙宇白大理石的宽宏圣殿。我同您一样,没有见过迦勒底人依照西克拉神圣式样建造的泥土建筑物,也没有见过被毁的所罗门庙宇,也没有见过以色列王陵破碎的石门。我们只读手头上现有的赫尔墨斯著作的片断。我将向您解释圣克里斯朵夫雕像、播种者的寓意,以及圣小教堂门前那两个天使——一个把手插在水罐里,另一个把手伸入云端——的象征意义……”

  雅克·库瓦提埃刚才受到副主教声色俱厉的驳斥,十分难堪,这时听到这里,又振作精神,打断副主教的话,洋洋得意,俨然像一个学者对另一个学者那般:“错了,克洛德朋友。②象征不是数。您把奥尔甫斯③错当成赫尔墨斯了。”

  “搞错的是您!”副主教严肃地反驳道。“代达洛斯是地基,奥尔甫斯是高墙,赫尔墨斯是大厦。这是一个整体。”说到这里,转身对杜朗若说道:“您随时都可以来,我要给您看一看尼古拉·弗拉梅尔坩锅里残存的金属,您可以拿它同巴黎吉约姆的黄金作个比较。我要教您希腊文Peristera④这个词的神秘功用。不过,我首先要教您阅读一个个大理石字母,一页页花岗岩著作。

  ①古希腊神话中人物,著名歌手和乐师,相传曾创建一种秘教,叫奥尔甫斯教。

  ②原文为拉丁文。

  ③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哲学家。

  ④古希腊神话中山林女神之一。

  我们先从吉约姆主教的门廊和圆形圣约翰教堂的门廊起,走到圣小教堂,然后再走到马里伏尔街尼古拉·弗拉梅尔的宅邸,到他在圣婴公墓上的坟墓,到他在蒙莫朗锡街的两所医院。我要教您读一读圣热尔韦医院和铁坊街门廊上四个大铁架上那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我们还要一同拼读圣科默教堂、火刑者①圣日芮维埃芙教堂、圣马丁教堂、屠宰场圣雅各教堂等等门脸上的奥秘……”

  杜朗若尽管目光何等聪慧,但似乎早就听不懂堂·克洛德在说什么了,于是打断他的话:

  “天啊!您说的这些书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一本!”副主教答道。

  这么说着,他推开斗室的窗子,指着宏伟的圣母院教堂。

  只见圣母院的两座钟楼、教堂的石头突角和奇形怪状的后部,黑黝黝的侧影映现在星空上,好似一只双首的带翼狮身巨怪蹲坐在城中央。

  副主教对着这庞大的建筑物静静地凝视了片刻,然后叹息了一声,伸出右手,指向桌上摊开的那本书,又伸出左手,指向圣母院,忧郁的目光慢慢从书本移向教堂,说道:

  “唉!这个将毁掉那个。”

  库瓦提埃急忙凑近那本书,并不禁叫了起来:“哎唷,不就是这个么!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无非是安东尼于斯·科布尔歇一四七四年在纽伦堡印行的《圣保罗书信集注》②嘛!这并不是新书,而是格言大师皮埃尔·隆巴尔的一本旧作。莫非因为它是印刷的?”

  ①指被认为有异教邪说而被教会处于火刑的人。

  ②原文为拉丁文。

  “您可说对了!”克洛德答道,看上去沉浸在沉思默想中,一直站着,屈起的食指撑在纽伦堡著名出版社印出的那本对开书上。接着又添上这些莫测高深的言语:“唉!唉!小的往往战胜大的;一颗牙齿会战胜一个庞然大物。尼罗河的老鼠能咬死鳄鱼,箭鱼能戳死鲸鱼,书籍将毁掉建筑!”

  正当雅克大夫低声对其同伴没完没了唠叨着“他是疯子”,这时修道院的熄灯钟敲响了。这次,他那同伴应道:

  “我想是的。”

  到了这个时刻,任何外人都不能留在修道院里。两个客人只得告退了。杜朗若伙伴道别时说:“大师,我敬爱学者和贤士,尤其敬重您。明日请您到小塔宫去,您问一下图尔圣马丁修道院的住持就可以了。”

  副主教回到住处,惊讶得目瞪口呆,终于明白这个杜朗若伙伴是何人,因为记起图尔圣马丁修道院契据汇编里有这么一段文字:圣马丁修道院住持,即法兰西国王,根据教会惯例,享有与圣弗南蒂于斯同样的僧侣薪俸,并应掌管教堂金库。①

  据说,从此后,每当路易十一回到巴黎时,副主教常被召去同王上谈话;还说,堂·克洛德的声誉,使奥利维埃·勒丹和雅克·库瓦提埃黯然失色,于是库瓦提埃我行我素,常常对国王出言不逊。

  ①原文为拉丁文。

  二这个将毁灭那个

  “这个将毁灭那个。书籍将毁灭建筑。”副主教这谜语般的话语有什么深文大义,我们不妨在这里略做探讨,请阅读此书的女士们多加包涵。

  依我们看来,这话有两方面的意思。首先这是教士的一种思想状况,反映了僧侣面对着印刷术这一新事物的出现所产生的恐惧心理。看到古腾堡①发明的那光芒四射的印刷机,

  叫圣殿里的人全看得眼花缭乱,惊恐万分,教坛和手稿,口说的话语和书写的话语,均由于印刷的话语的出现而惊慌失措,这有点像一只燕雀看见莱日翁天使②张开其六百万支翅膀而目瞪口呆。

  ①古腾堡,即约翰·根斯弗莱希(1400?—1468),德国印刷工人,一四三四年发明印刷机。

  ②典故出自《路加福音》第八章。“莱日翁”本意为“大群”,他有许许多多鬼魔附身。耶稣见到他问他名字时,他回答名叫莱日翁,意思是附身的鬼成群。

  这是预言家的惊呼:他已听见得到解放的人类欢腾的喧闹声,看见未来睿智将破坏信条的根基,舆论将推翻信仰的宝座,世界将摆脱罗马的控制。这是哲学家的测断:他看到人类思想随着印刷机的问世而四处扩散,势必会像蒸汽一样从神权容器中冒了出来。这是士兵在察看羊头青铜撞锤①时,不由发出“炮台定会被撞倒的”惊叫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恐怖心情。这意味着一种威力即将取代另一种威力。

  这就是说:印刷机将毁灭教会。

  不过,依我们之见,在这种无疑是最基本和最简单的思想当中还蕴藏着另一种更新颖的想法,源自头一种思想,比较不易觉察,却更易引起异议;这也纯粹是一种哲学观点,不再仅仅是教士的观点,而且也是学者和艺术家的观点。这就是预感到,人的思维随着思维方式的改变,也改变其表达方式;每一代人的主要思想不要再用同样的材料和同样的方式来进行书写;石刻书,何等坚固,何等持久,即将让位给纸书,相比之下还更加坚固,更加持久。在这方面,副主教含糊之词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一个艺术将取代另一种艺术,也就是说:印刷术将毁灭建筑艺术。

  其实,自从开天辟古直至基督纪元十五世纪(包括十五世纪在内),建筑艺术向来就是人类最伟大的书,是人类在其力量或才智发展的不同阶段的主要表达手段。

  随着最初的人感到记忆力负担过重,随着人类各种记忆的包袱变得太沉重、太混杂,以至光凭直接和飘忽的言词便有可能在传递的途中丧失一部分的时候,人们就以最显现、最经久、最自然的方式,把各种记忆记载在地面上。每种传统都凝结为一座纪念物。

  ①古代一种攻城的武器。

  早先的纪念物只是一堆堆石头,正如摩西所言,尚未被铁触及过。建筑艺术也像任何文字一样,先从字母开始:竖起一块石头,这便是一个字母;每个字母是一个象形,每个象形承受一组意念,好似圆柱承受着柱头一般。原始部落在全世界地面上到处都同时这样做的。在亚洲的西伯利亚,在美洲的潘帕斯草原①,均可见到凯尔特人的那种擎天石。

  然后造出一个个词。把石头垒石头,把花岗岩音节加以连结,进行言词某种组合的尝试。克尔特人的平石坟和独石垣,伊特鲁立亚人②的古冢,希伯来人的墓穴,这些都是词。

  其中有些是专有名词,尤其是古墓。偶尔有个地方石多而宽广,人们就书写一个句子。卡尔纳克③的广大石堆群,便已是一个完整的语句了。

  ①伊特鲁立亚为意大利古地区名。

  ②位于南美洲的阿根廷。

  ③卡尔纳克:埃及南部古代底比斯遗迹的一个村落的名称,位于尼罗河右岸。

  最后才写出书来。传统滋生象征,却被象征渐渐淹没了,这好像树干被树叶渐渐遮住一样。所有这一切为人类所崇奉的象征,随着岁月的变迁,愈来愈增加,愈来愈繁多,愈来愈交错,愈来愈复杂,早期的纪念物再也无法容纳了,遂从四面八方泛溢开来。早期的那种纪念物勉强还能表达原始传统,因为原始传统如同其纪念物一样,简单,纯朴,匍匐在地面上。象征需要在建筑物上得到充分发展。这样,建筑艺术随着人类思想的发展而突飞猛进,变成一种千首千臂的巨人,用一种永不磨灭、看得见,摸得着的形式,把这整个飘忽不定的象征主义全固定下来。正当力量的化身代达洛斯忙着测量,正当智慧的化身奥尔浦斯放声歌唱,这时作为字母的支柱,作为音节的拱廊,作为单词的金字塔,在几何规则和诗律的双重作用下,全活动起来了,聚集、组合、交融、升降、重叠于地面、层层迭起高入云霄,直至在某一时代总观念的授意下,写出了那些令人叹止的奇书,就是一座座奇妙的建筑物:埃克林加塔,埃及的朗塞伊翁陵墓①,所罗门的神庙。

  还有件事也是真的:人们时常发现副主教沿着伦巴第人街走去,悄悄溜进一幢座落在作家街和马里沃街拐角处的房屋里。这幢房子是尼古拉·弗拉梅尔建造的,他一四一七年前后就死在这里,打从那时起便一直空着,业已开始倾颓了,因为所有国家的方士和炼金术士纷纷到这里来,单是在墙壁上刻名留念,就足以把屋墙磨损了。这房屋有两间地窖,拱壁上由尼古拉·弗拉梅尔本人涂写了无数的诗句和象形文字。邻近有些人甚至肯定,说有一回从气窗上看见克洛德副主教在两间地窖里掘土翻地。据猜测,弗拉梅尔的点金石就埋藏在这两个地窖里,因此整整两个世纪当中,从马吉斯特里到太平神父,所有炼金术士一个个把里面土地折腾个不停,恨不得把这座房屋搜寻个遍,把它翻个底朝天,在他们的践踏下,它终于渐渐化为尘土了。

  另有件事也确实无疑:副主教对圣母院那富有象征意义的门廊,怀有一种奇异的热情。这个门廊,是巴黎主教吉约姆刻写在石头上的一页魔法书。这座建筑物的其余部分千秋万代都咏唱着神圣的诗篇,他却加上这样如此恶毒的一个扉页,因此肯定下了地狱受煎熬。据说,克洛德副主教还深入研究了圣克里斯朵夫巨像的奥秘,这尊谜一般的巨像当时竖立在教堂广场的入口处,民众把它谑称为灰大人。不过,大家所能看到的,是克洛德常常坐在广场的栏杆上,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没完没了,凝望着教堂门廊上的那许多雕像,忽而观察那些倒擎灯盏的疯癫处女,忽而注视那些直举灯盏的圣洁处女;有时候,又默默计算着左边门道上那只乌鸦的视角,这只乌鸦老望着教堂某个神秘点,尼古拉·弗拉梅尔的炼金石若不在地窖里,那准藏在乌鸦所望的地方。顺便说一下,克洛德和卡齐莫多这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竟从不同的层次上那样笃诚热爱圣母院,这座教堂在当时的命运说起来够奇异的了。卡齐莫多,本能上是半人半兽,他爱圣母院来自其雄浑整体的壮丽、宏伟与谐和;克洛德,学识奥博,想象力炽烈,爱它的寓意、神秘传说、内涵、门面上分散在各种雕刻下面的象征,就像羊皮书中第一次书写的文字隐藏在第二次的文字下面;总而言之,克洛德爱圣母院向人类智慧所提出的那永恒的谜。

  末了,还有一件事也是真实的,那就是副主教在那座俯视着河滩广场的钟楼里,就在钟笼旁边,给自己安排了一小间密室,不许任何人进去,据说,不经他允许,甚至连主教也不许进。这间密室几乎就在钟楼顶端,满目乌鸦巢,早先是贝尚松的雨果主教①设置的,他有时就在里面施魔法。这间密室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无人知晓;可是,每天夜里,从河滩广场上时常可以看见它在钟楼背面的一个小窗洞透出一道红光,时断时续,忽隐忽现,间隔短暂而均匀,显得十分古怪,仿佛是随着一个人呼吸时在喘气那般,而且,那红光与其说是一种灯光,倒不如说是一种火焰。在黑暗中,在那么高的地方,它使人感到非常奇怪,所以那些爱说长道短的女人就说开了:“瞧啊,那是副主教在呼吸啦,那上面是地狱的炼火在闪耀。”

  ①雨果二世·德·贝尚松(1326—1332)。——雨果原注

  这一切毕竟不足于证明其中有巫术。不过,烟确实那么大,难怪人家猜测有火①,因而副主教恶名声相当昭著。我们不得不说,埃及人邪术、招魂术、魔法之类,即使其中最清白无邪的,在交由圣母院宗教裁判所那班老爷审判时,再也没有比副主教那样更凶狠的敌人、更无情的揭发者了。不管他是真心实意感到恐怖也罢,还是玩弄贼喊捉贼的把戏也罢,反正在圣母院那些饱学的众教士心目中,副主教始终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灵魂闯入了地狱的门廊,迷失在犹太神秘教的魔窟中,在旁门左道的黑暗中摸索前进。民众对此也是不会误会的,凡是有点洞察力的人都认为,卡齐莫多是魔鬼,克洛德·弗罗洛是巫师。显而易见,这个敲钟人必须为副主教效劳一段时间,等期限一到,副主教就会把他的灵魂作为报酬带走。因此,副主教虽然生活极其刻苦,却在善良人们心目中,名声是很臭的。一个笃奉宗教的人,哪怕是如何没有经验,也不会不嗅出他是一个巫师的。确实,随着年事增高,他的学识中出现了深渊,其实深渊也出现在他的心灵深处。只要观察一下他那张脸孔,透过密布的阴云看一看其闪烁在面容上的灵魂,人们至少是有理由这样认为的。他那宽阔的额头已经秃了,脑袋老是俯垂,胸膛总是因叹息而起伏,这一切到底是何缘故?他的嘴角时常浮现十分辛酸的微笑,同时双眉紧蹙,就像两头公牛要抵角一样,他的脑子里转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念头呢?他剩下的头发已花白,为什么?有时他的目光闪耀着内心的火焰,眼睛就像火炉壁上的窟窿,那又是什么样的火焰呢?

  ①语义双关,既指克洛德施巫术而冒烟喷火,也兼有“无烟不起火”——事出有因之意。

  内心剧烈活动的这种种征候,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期,尤其达到了极其强烈的程度。不止一回,唱诗童子发现他独自一人在教堂里,目光怪异而明亮,吓得连忙溜跑了。不止一回,做法事合唱时,紧挨着他座位的教士听见他在唱“赞美雷霆万钧之力”当中,夹杂着许多难以理解的插语。也不止一回,专给教士洗衣服的河滩洗衣妇,不无惊恐地发现:若扎的副主教大人的白法衣上有指甲和手指掐过的皱痕。

  话说回来,他平日却益发显得道貌岸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堪为表率了。出自身份的考虑,也由于性格的缘故,他一向远离女人,如今似乎比以往都更加憎恨女色了。只要一听见女人丝绸衣裙的窸窣声,便即刻拉下风帽遮住眼睛。在这一点上,他是百般克制和严以律己,怎么苛刻也唯恐不周,连博热公主一四八一年十二月前来释谒圣母院隐修院时,他一本正经地反对她进入,向主教援引了一三三四年圣巴泰勒弥日①前一天颁布的黑皮书的规定为理由,因为这黑皮书明文禁止任何女人,“不论老幼贵贱”,一律不许进入隐修院。对此,主教不得不向他引述教皇使节奥多的命令:某些命妇可以例外,“对某些贵妇,除非有丑行,不得拒绝。”可是副主教依然有异议,反驳说教皇使节的该项命令是一二○七年颁发的,比黑皮书早一百二十七年,因此事实上已被后者废除了。结果他拒绝在公主面前露面。

  ①八月二十四日。

  此外,人们也注意到,近来他对埃及女人和茨冈女人似乎更加憎恶了,甚至请求主教下谕,明文禁止吉卜赛女人到教堂广场来跳舞和敲手鼓;同时,还查阅宗教裁判所那些发霉的档案,搜集有关男女巫师因与公山羊、母猪或母山羊勾结施巫术而被判处火焚或绞刑的案例。

  六不孚众望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副主教和敲钟人在圣母院周围大大小小百姓当中是很不得人喜欢的。每当克洛德和卡齐莫多一同外出——这是常有的事——,只要人们一见仆随主后,两人一起穿过圣母院周围群屋之间那些清凉、狭窄、阴暗的街道,他们一路上就会遭到恶言恶语、冷嘲热讽。除非克洛德·弗罗洛昂首挺胸走着,脸上露出一副严峻、甚至威严的表情,那班嘲笑的人才望而生畏,不敢作声,但这是少有的事。在他们居住的街区,这两个人就像雷尼埃①所说的两个“诗人”:形形色色的人儿都追随着诗人,就像黄莺吱吱喳喳追赶猫头鹰。

  ①雷尼埃(1573—1613):法国诗人。

  忽而只见一个鬼头鬼脑的小淘气,为了穷开心,竟不惜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跑去用一支别针扎进卡齐莫多驼背的肉里;忽而是一个漂亮的小妞,轻佻放荡,脸皮厚得可以,故意走近去用身子擦着克洛德教士的黑袍,冲着他哼着嘲讽的小调:躲吧,躲吧,魔鬼逮住了。有时候,一群尖牙利嘴的老太婆,蹲在阴暗的门廊一级级台阶上,看到副主教和打钟人从那儿经过,便大声鼓噪,咕咕哝哝,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儿表示欢迎:“嗯!来了两个人:一个人的灵魂就像另一个的身体那样古怪!”再不然,是一帮学子和步兵在玩跳房子游戏,一起站起来,以传统的方式向他们致敬,用拉丁语嘲骂:哎啊!哎啊!克洛德与瘸子①。

  不过,这种叫骂声,十有八九,教士和钟夫是听不见的。

  卡齐莫多太聋,克洛德又太过于沉思默想,压根儿没有听见这些优美动听的话儿。

  ①原文为拉丁文。

  不管叫做婆罗门、袄教僧侣还是教皇,人们在印度建筑、埃及建筑或是罗马建筑中,总是感到教士无处不在,除了教士别无其他。民众建筑便不是如此。这类建筑更为丰富多彩,并且也不那么圣洁。腓尼基建筑带有商人的气息;希腊建筑带有共和的气息;哥特式建筑则带有市民的气息。

  任何神权建筑的普遍特征,就是一成不变,惧怕进步,墨守传统的线条,崇奉原始的式样,常常莫名其妙地别出心裁,用象征来歪曲人和自然的一切形状。这是一些晦涩的书,只有那班被授以神秘教义的人方能读得懂。况且,任何形式,甚至任何奇形怪状,都含有某种意义,因而任何形式都成为不可侵犯的了。切莫要求印度的、埃及的、罗曼的营造术去改造其设计图,或者去改善其雕塑艺术。对它们来说,任何完善的尝试都是大逆不道的。在这些建筑艺术中,僵化的教条似乎已扩散到石头上,仿佛再度石化一般。然而,与此相反,民众建筑的普遍特征则是多样性,进步,新颖,丰富,恒动。

  它已摆脱宗教的束缚,可以考虑到建筑的优美,精心美化,不断提高塑像或花纹图案的装饰。这类建筑是世俗的,具有人的某种情趣,却又不断与神的象征相混合,依然在神的象征掩盖下呈现出来。因此不少建筑物是随便任何人、任何智力、任何想象力都能领悟的,尽管依旧带有象征性,却像大自然一样易于理解。在神权建筑与民众建筑之间,存在着从神圣语言到通俗语言、从象形到艺术、从所罗门到菲狄亚斯①的差别。

  我们前面所说的一切极其简略,许许多多论据和成百上千种琐碎的非议均未涉及。若是加以概括,便能得到如下的结论:直至十五世纪,建筑艺术一向是人类活动的主要记载;在这期间,世上出现任何复杂一些的思想,无不化作建筑物;任何人民性的观念,如同任何宗教法度一样,都有其宏伟的纪念碑;最后,人类任何重要的想法,无一不被用石头记载了下来。那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任何思想,无论是宗教的还是哲学的,其所关注的是永世长存;曾经震撼一代人心灵的观念,都希望能震撼其他世代,并且留下痕迹。况且,所谓书稿的不朽性,那是何等靠不住呀!一座建筑物才是一本结结实实的书,持久,坚固!一把火或者一个残暴之徒,就足以把书写的言词毁尽;而要把建筑的言词毁掉,那就得一场社会革命,一场尘世革命。野蛮人确曾践踏过古罗马竞技场,也许古埃及金字塔也经历过挪亚时代大洪水的泛滥哩。

  ①菲狄亚斯(公元前490—公元前431),古希腊著名的雕刻大师。

  到了十五世纪,一切皆变了。

  人类思想发现了一种可以永存的方法,它比建筑不但更坚固耐久,而且还更简便易行。建筑艺术遂失去了其宝座。奥尔甫斯的石头文字随即将被古腾堡的铅印文字所取代。

  书籍将毁灭建筑。

  印刷术的发明,堪称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事件。那是革命母机,是人类表达方式的全面更新,是人类思想抛弃一种形式而采用另一种形式的转换,是自从亚当以来代表着智慧、具有象征性的那条蛇①最后一次完全彻底的蜕变。

  在印刷形式下,思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难以磨灭;它是飞翔的,逮也逮不住,毁也毁不了。它和空气混合在一起。

  在建筑艺术统治时代,思想化成大山,气势雄伟地控制一个世纪,镇住一方地域。如今,思想变成一群鸟儿,四处飞散,既占据整个空间,又占领全部地面。

  ①典故出自《旧约·创世纪》,蛇引诱夏娃吃了伊甸园中的禁果,说吃了果子能给人智慧。

  我们不妨重复一遍,这样一来,思想就益发不可磨灭了,对此有谁还看不清楚呢?它从原先的坚实牢固,变成现在的朝气蓬勃,从有期变成不朽。一个庞大建筑物尽可夷平,但那无所不在的思想,却如何根除呢?纵然来一次大洪水,大山会早被滚滚洪涛吞没了,那成群鸟儿却将依然凌空飞翔;而且,只要有一叶方舟在洪水上漂浮,群鸟便会飞来停下,同方舟一道漂流,一道观看洪水退去。从这场混乱中出现的新世界,一醒来便将看见那被淹没的世界的思想,长着翅膀,生气勃勃,在新世界的上空翱翔。

  只要人们一看到这种表达方式不但最易保存,而且还最简单、最方便、最易于大家所实行;只要人们一想到这种表达方式无须拖带一个粗大的铺盖卷,无须搬动一大堆笨重的工具;只要人们把下述两个事实比较一下:思想为了变成建筑物,不得不动用其他四、五种艺术、一吨吨的黄金、整座大山似的石料、整座森林般的木材、一整群一整群的工人,而思想化为书,只需少量的纸张、少许的墨水、一支鹅毛笔;那么,人类智慧舍弃建筑艺术而拥护印刷术,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要是在河床水位下挖一条渠道,突然把河流的原来河床截断,河流定将舍弃原来的河床而改道。

  由此可见,自从发明了印刷术,建筑艺术便逐渐干枯、衰微和败落了。人们多么强烈地感觉到,江河日下,元气丧失,各个时代和各个民族的思想都离开建筑艺术而去了!这种冷落在十五世纪还几乎觉察不出来,那时印刷机还过于幼弱,最多只从强大的建筑艺术悄悄汲取一点过剩的生命力而已。可是从十六世纪起,建筑艺术的病症便显而易见,基本上已不能再表达社会思潮了,怪可怜见地成为古典艺术,从高卢风格、欧洲风格、本地风格蜕变成希腊和罗马风格,从真实和现代的风格成为假冒的古代风格。正是这种没落,却被称为文艺复兴。话说回来,这种没落倒也不失其壮丽,因为古老哥特风格的精灵,这轮沉落在美因兹巨大印刷机背后的夕阳,却有时以其余晖,仍然照射着那拉丁式拱廊和考林辛式柱廊互相混杂的整堆建筑物。

  这明明是夕阳残照,我们却当做黎明的曙光。

  而且,自从建筑艺术只是普普通通像其他任何艺术,自从它不再是包罗万象的艺术、至高无尚的艺术、独霸天下的艺术,它便没有力量再阻拦其他艺术了。于是其他艺术纷纷得到解放,粉碎建筑师的枷锁,各奔一方。每种艺术都在这分离中得到益处。各自分离,整体也就壮大了。雕刻变成了雕塑艺术,彩画变成了绘画艺术,卡农①变成了音乐。这好比一个帝国在其亚历山大死后分崩离析,每个省份各立为王国。

  于是出现了拉斐尔·米凯朗琪罗、让·古戎②、帕列斯特里纳③这些在灿烂十六世纪赫赫有名的艺术家。

  ①让·古戎(1510—约1566),法国雕刻家、画师和建筑师。

  ②指早期复调的宗教乐曲,后演变为西洋音乐。

  ③帕列斯特里纳(约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

  在艺术解放的同时,思想也四处获得解放。中世纪的异端先辈们早把天主教打开了巨大的缺口,十六世纪把宗教的一统天下粉碎了。印刷术出现之前,宗教改革无非是教派的分裂,有了印刷术,宗教改革却成了一场革命。若没有印刷机,异端邪说就会软弱无力。不论是注定也罢,天意也罢,反正古腾堡是路德①的先驱。

  然而,中世纪的太阳已经完全沉落,哥特艺术的精灵已在艺术的天际殒灭,这时候,建筑艺术遂日益暗淡褪色,逐渐消失了。印刷的书籍——建筑物的蛀虫——,便吮吸其血液,啃蛀其骨肉。建筑艺术随之像树木一样,树皮剥落,树叶纷坠,明显地干瘪下去,成了庸俗,贫乏,毫无价值。它再也不能表达什么,甚至连表示对一个时代艺术的回忆都不可能了。人类思想抛弃了它,其他各门艺术也就把它摒弃了,它沦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地,由于没有艺术家问津,只得求助于工匠。于是,普通的白玻璃代替了教堂窗户上的彩绘玻璃,石匠接替了雕塑家。什么活力啦,特色啦,生命力啦,智慧啦,统统丧失殆尽了。建筑艺术成为可怜巴巴的工场乞丐,专靠模仿抄袭,赖以苟延残喘。早在十六世纪,米凯朗琪罗大概就感到建筑艺术正在衰亡,最后灵机一动,孤注一掷,这位艺术巨人把万神祠堆砌在巴特农神庙上面,建造了罗马的圣彼得教堂。这座教堂堪称至今仍是举世无双的伟大作品,是建筑艺术史上最后的独创,是一位艺术泰斗在那本行将合上的宏伟石头史册下端留下的签名。米凯朗琪罗去世后,建筑艺术在幽灵和阴影状态中苟延残喘,悲惨不堪,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它就照搬圣彼得教堂,原封不动加以抄袭,不伦不类加以模仿。这成了一种怪癖,真是怪可悲的。这样一来,每个世纪各有其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十七世纪有圣恩谷教堂,十八世纪有圣日芮维埃芙教堂。每个国家也各有其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伦敦有伦敦的,彼得堡有彼得堡的,巴黎有巴黎的两三座。这是一种衰老的伟大艺术临终前返回童年时代的最后谵语,毫无意义的遗言。

  ①即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

   诸如刚才提到的这些特点鲜明的古老建筑物,我们姑且不谈,只对十六至十八世纪的艺术概貌稍加考察,便会发觉同样衰颓和败落的现象。自从弗朗索瓦二世起,建筑物的艺术形式便逐渐消失了,崛起的是几何形式,那样子真像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病人的骨架。建筑艺术的优美线条,让位给几何图形那种冷漠无情的线条。建筑物不再成为一座建筑物,而是一个多面体。不过,为了掩饰这种赤身裸体的丑态,建筑艺术倒也煞费苦心。不妨看一看,罗马式的三角楣当中镶嵌着那希腊式的三角楣,或者相互错杂。千篇一律老是万神祠混和着巴特农神庙,老是罗马圣彼得教堂的式样。不妨再看一看亨利四世时代那种边角用石头砌成的砖房、王宫广场、太子广场。再看一后路易十三时代的那些教堂,胖嘟嘟,矮墩墩,扁塌塌,蜷缩一团,还加上一大圆顶,活像一个驼背一样。再瞧一瞧那马扎兰①式的建筑艺术,那座四邦大学②真是意大利式的劣制品。瞧一瞧路易十四时代的那些宫殿,堪称朝臣们的长排营房,死板,阴森、令人生厌。最后,还再瞧一下路易十五时代的宫殿,饰满菊苣花形和通心粉似的细条纹,古老的建筑艺术本来已是风烛残年,缺牙豁口,却要打扮得花里花俏,加上那般疣子和霉菌,结果反而面目皆非了。从弗朗索瓦二世到路易十五,建筑艺术的病症正以几何级数剧增,艺术只成了裹在骨头上的一层皮而已,悲惨地奄奄一息了。

  ①马扎兰(1602—1661),意大利人,红衣主教,曾被路易十三任为首相。

  ②四邦大学指索邦大学,即巴黎大学的前身。

  与此同时,印刷术的景况又如何呢?全部离开建筑艺术的生命力,都来归附于印刷术。随着建筑艺术每况愈下,印刷术扩展壮大了。人类思想本来花费在建筑上面的大批力量,从此全用于书籍。于是从十六世纪起,在建筑艺术败落的同时而壮大起来的印刷术,便与它进行角逐,并把它置于死地。

  到了十七世纪,印刷术的天下已定,大功告成,坐稳了江山,可以欢天喜地,向世界宣告一个伟大文艺世纪的到来。到了十八世纪,在路易十四宫廷里长期得到休养的印刷术,重新操起路德的古剑,武装了伏尔泰,气势汹汹地猛冲过去,向古老的欧洲发起进攻,其实,印刷术早已把欧洲的建筑表现方式消灭了。到了十八世纪行将结束时,印刷术已摧毁了一切。直到十九世纪,重建才开始了。

  然而,我们不妨现在要问一下,三个世纪以来,这两种艺术中到底是哪一种真正代表了人类思想呢?是哪一种把人类思想表达出来呢?是哪一种不但表现了人类思想对文学和经院哲学的种种癖好,而且还表现了其广阔、深刻和普遍的运动规律呢?是哪一种既不间断又不留空隙、时时刻刻与人类这行走着的千足怪物相迭合呢?究竟是建筑艺术还是印刷术?

  当然是印刷术。可别搞错了,建筑艺术已经死了,永不复返地死了,它是被印刷的书消灭的,是因为它不能那么耐久而被消灭的,也是因为它过于昂贵而被消灭的。任何大教堂,造价就达十亿之巨。请设想一下,需要多少投资,方能重写建筑艺术这部书,方能重新在大地上星罗棋布地盖起千万座建筑,方能重返昔日的鼎盛时代,那时宏伟的建筑物成群,正如一个目击者所云,“仿佛这个世界晃动着身子,扔掉了旧装,穿上一身教会的白衣裳。”①(格拉贝·拉杜尔菲斯)一本书一下子就印好了,所费无几,而且还可以远为流传!人类的全部思想,如同水往低处流,都沿着这斜坡倾注,那又何足为怪呢?这并不是说建筑艺术再也不会在某个地方造起一座美丽的宏传建筑,一件单独的杰作。在印刷术统治下,确实还有可能不时看到一根圆柱②,我想那是由全军用缴获的大炮熔铸而成的,就像在建筑艺术统治时期的《伊利亚特》和《罗芒斯罗》、《摩诃婆罗多》③和《尼伯龙根之歌》④一样,都由全体民众对许多行吟史诗加以兼收并蓄和融合而成的。二十世纪突然出现一位天才建筑家是可能的,正如十三世纪突然出现但丁一样。不过到了那时,建筑艺术不再是社会的艺术,集体的艺术,支配的艺术了。人类的伟大诗篇,伟大建筑,伟大作品,不必再通过建筑形式去修建,而是利用印刷就可以了。

  ①原著在这里附有这句引语的拉丁文原文,因内容同一,故略。

  ②指拿破仑铸造的旺多姆铜柱。

  ③《摩诃婆罗多》,古印度的叙事长诗,计十九卷,共十二万章。

  ④《尼伯龙根之歌》,日耳曼史诗,大约形成于十二世纪,长达九千多诗句。

  从此以后,建筑艺术或许可能再复兴,但再也不可能以它为主了。它将接受文学规律的支配,就像文学过去接受建筑艺术规律的支配那样。这两种艺术的各自地位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在建筑艺术的统治时代,伟大诗篇固然寥若晨星,却有如雄伟的建筑,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印度的毗耶娑①冗长繁杂,风格奇异,难以识透,宛如一座巨塔一般,埃及东部的诗歌,好比建筑物一样,线条雄伟又稳重;古希腊的诗歌,瑰丽,安谧,平稳。基督教欧洲的诗歌,具有天主教的威严,民众的朴实,一个复兴时代的那种丰富多采和欣欣向荣。《圣经》好似金字塔,《伊利亚德》好似巴特农神庙,荷马好似菲狄亚斯。十三世纪,但丁是最后一座罗曼式教堂;十六世纪,莎士比亚是最后一座哥特式大教堂。

  至此为止,我们所说的必定是挂一漏万,有失偏颇,但概括起来,人类有两种书籍,两种纪事,两种约典,即营造术和印刷术,也就是石写的圣经和纸写的圣经。这两部圣经在各个时代都是大大敞开着的,今天我们凝视它们,不免会缅怀花岗岩字体那种显而易见的壮丽,缅怀那用柱廊、塔门、方尖碑写成的巨大字母,缅怀那遍布世界的一座座人类筑成的高山,缅怀从金字塔直到钟楼、从凯奥甫斯②直到斯特拉斯堡那悠悠岁月。应当重温一下那写在大理石书页上的往昔历史,应当不断赞赏和翻阅建筑艺术这部巨著,不过,可别否认由继起的印刷术所筑成的这座建筑物之伟大。

  ①毗耶娑,印度传说中的圣人,诗人,曾译为广博仙人。相传《吠陀》是由他编成的。

  ②凯奥甫斯,公元前二千六百五十年埃及国王,建造了最大的金字塔。

  这座建筑物庞大无比。不知是哪位自命不凡的统计员曾经计算过,要是把古腾堡以来所印出来的全部书籍,一本一本地摞起来,可以从地球一直堆到月球上去。不过,我们要说的并不是这种伟大。话又说回来,要是我们千方百计想对迄今为止的印刷全貌有个总的印象,这全貌难道不像一座竖立在全球上的广大无边的建筑吗?人类至今仍不懈地从事这一建筑,它那硕大无朋的头部还隐没在未来的茫茫的云雾里哩。这是智慧的蚁巢;这是想象力的蜂窝,人类各种想象力宛如金色的蜜蜂,带着花蜜纷纷飞来了。这座建筑有千百层,到处可以看到其内部纵横交错、十分巧妙的暗穴,个个都朝向楼梯栏杆。表层上,蔓藤花纹、圆花窗和花边装饰,比比皆是,令人目不暇接。每一作品,看起来似乎是那么随心所欲,那么形单影只,其实各有其位置,各有其特点。整体是和谐的。从莎士比亚的大教堂直到拜伦的清真寺,成千上万小钟楼杂沓纷陈,充塞着这座一切思想结晶的大都市。在其底层,从前建筑艺术未曾记录过的人类某些古老篇名,也被添写上了。入口的左边,刻着荷马白大理石的古老浮雕,右边刻着昂起七个头的多种文字写的《圣经》。再过去是罗芒斯罗那七头蛇,以及其他一些混杂的怪物,诸如《吠陀》和《尼伯龙根之歌》。而且,这座奇妙的建筑物始终并没有竣工。

  印刷机这一庞大的机器,不停地汲取社会的智液,不断为这座建筑吐出新的材料。全人类都在手脚架上忙碌着,有才智的人个个都是泥水匠,最低微的人也堵洞的堵洞,垒石的垒石。雷蒂夫·德·拉·布雷东纳①也背来他那一筐灰泥。天天都有新的一层砖石砌高起来。除了每个作家个人解囊独特投资外,还有集体的贡献。十八世纪贡献了《百科全书》,大革命贡献了《导报》。诚然,那也是一项与日俱增、永无止境地螺旋式往上堆积的工程;也是各种语言的混合,永不停息的活动,持续不懈的劳作,全人类的通力合作,保障智慧可以对付再次大洪水的泛滥和对付蛮族入侵的避难所。这是人类第二座通天的巴别塔。

  ①雷蒂夫·德·拉·布雷东纳,即尼古拉·雷斯蒂夫(1734—1806),法国作家,其作品如《堕落的农民或是城市的危险》(1775)、《我父亲的一生》(1779)、《特殊念头》1794—1797)曾名噪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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